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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·【第三個世界·西洲曲】·9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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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九·【第三個世界·西洲曲】·97

在不知不覺間, 那個念著“憶梅下西洲,折梅寄江北”的小姑娘,漸漸變成了馬尾高束、一身男裝,冷冰冰地說出“欄桿十二曲, 垂手明如玉”的, 扮裝起來幾乎雌雄莫辨的少女。

再往後……江北盛家村裏的小折梅, 就變成了天南教中的拜月使傅垂玉。

當日,當日……她隱藏得多麽深啊,次次考較武功,她都是只得個花架子好看,受了他帶笑的溫柔低嘲, 便氣急地爭辯說即使她永遠也打不過弦哥,難道弦哥就不來照拂她了嗎?……

照拂?呵!她何用他來照拂!只是,為何她能忍受那樣多的苦楚,即使在仙客鎮被曹隨那惡少逼迫, 被曹家的那些狗腿子們追殺了一路,亦是連一絲內力、一絲功夫都不肯露?

他仍然記得在仙客鎮, 曹府側門的那一日, 他假扮送貨的夥計“阿炙”,在那裏看到了佯裝發瘋, 沖出來的小折梅。

他想起小折梅當時裝瘋, 說自己想要去找“三郎”,樣子那麽痛苦, 又那麽可憐,即使只是演戲而已, 也讓他感到了一陣難受;而他自己當時想要對她說“好,我帶你走”, 卻被她搶先一步截住了,沒能說出來……

折梅……折梅!他的眼中似要滴出血來,終於緩緩擡起一只手,幾經猶豫,還是慢慢落在她長發之上,一下、兩下,輕撫著她一頭秀發,一如當年。

“你知道嗎,折梅?我終是不能下手擒你……我怎能真的將你捆綁了送上公堂?”他慢慢說道,眼神穿過她的秀發,落到遙遠的地方。

“你走吧,折梅。即使鄭大人要為我私放你而責罰於我,我也不在乎。是我們盛家原先就有負於你,今日我也算是替代盛家償還欠你的人情和性命……我救不了你的家人雙親,可我總算可以救得了你,也不枉費你我相識一場……”

說出這些話的時候,他的胸腔裏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然破碎了。

曾經如同天神一般威風凜凜、正直堅定的盛六郎,胸口那一塊轟然塌陷出了一個大洞,風從那裏吹過,帶來了一陣寒意,卻讓他更加清晰地感覺到,如今那裏是什麽都不剩了。

這可笑又可悲的命運呵!他們不過是在森嚴皇權之下隨波逐流如同草芥一般的小人物,上位者任是誰翻手為雲,覆手為雨,就可以輕易將他們的一生玩弄於股掌之間。

他有什麽錯呢?小折梅又有什麽錯呢?……

他想要憎恨,卻找不到一個能夠真正寄托恨意的對象。

皇帝平庸,父親貪婪,杜家野心勃勃,秦定鼎陰刻冷酷……

這件事裏,唯一無辜的,就是他和小折梅兩人。

但也唯獨就是他們兩人,被情勢推到了這樣的地步……

國仇家恨,善惡好壞,正邪難分,勢不兩立……

每一個詞,聽上去都不像是能夠形容他們兩人的。但每一個詞,卻都是足以形容此刻他們之間的情狀的。

驀地,小折梅突然狠狠將他當胸一推!

盛應弦:!

他猝不及防,踉蹌向後一連倒退了好幾步。

而小折梅借勢向旁邁去,一只腳猛然落下,將地上那柄劍踢起。

那柄劍晃了晃,她繃直足尖正好墊在那柄劍躍起的劍柄之下,一勾一挑,那柄劍就隨之向上飛起,被她隨手一抄,正好綽於手中!

她唰地一聲一甩袍擺,旋身挽出一個劍花,劍刃下一瞬間就遞到了他的頸側!

盛應弦:!?

他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,就聽到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!

盛應弦:“!……等等!折梅,你——”

他的話才說了一半,門外已經沖進來好幾個雲川衛的高手。

“指揮使大人!”

“呔!兀那逆賊!莫傷大人!”

“快快投降吧!外面也被我等包圍得水洩不通,你今日是逃不出去的!”

盛應弦:!!!

他是面朝著密室的那道門的,而紀折梅則是背朝著大門。

他還沒來得及分辯,就聽到小折梅發出一聲輕笑。

“是嗎。”她輕飄飄地說道。

爾後,她手中那柄劍依然架在他頸側數寸之遙的地方,卻慢慢地轉過頭去。

盛應弦:“……”

他眼看著那幾名高手裏,有見過他的未婚妻“紀折梅”的,已經眼珠子都要瞪得脫眶,失聲喊道:“……紀姑娘?!怎麽是你?!”

盛應弦:!

他阻止未及,那人已經一口叫破了小折梅的真實身份!

但小折梅聽了之後,卻沒有什麽別的情緒,只是輕輕笑了兩聲,道:“是的,就是我。”

那人:“!……可是、您……您劫持盛指揮使……又是為何?!”

盛應弦閉了閉眼睛,還徒勞地想著有沒有什麽可以騙過大家的說辭,就聽到門外傳來一個低沈渾厚的聲音。

“咳,你這又是何苦,紀姑娘?”

刑部尚書鄭嘯也趕到了。此刻他或許是因為這一上午四處奔波,過度使用了那雙還沒完全養好的腿,因此走起路來有些一瘸一拐的。

他扶著一名刑部差役,從外頭走了進來。隨著他的出現,大門裏湧進了更多的人,雲川衛高手、刑部衙役……

那些人一擁而上,將盛應弦與紀折梅兩人包圍在正中。這間還不算很狹窄的密室頓時擁擠得令人幾乎呼吸困難。

站在眾人註目的中心,紀折梅卻從容不迫。

她看了一眼鄭嘯,覆又轉回頭來,深深地望了一眼盛應弦。

“一念之差,鑄成大錯……”她如同耳語一般地低喃道。

盛應弦:“……折梅!”

他剛想阻止她說下去,讓她莫要說這些類似於招認一般的話語,就接收到鄭嘯狠狠橫過來的一記淩厲的目光。

“如驚!”鄭嘯喝道。

然後他又稍微緩下了語氣。

“……不可感情用事。是你率先發現了這一切,這很好……”

盛應弦心頭一緊,脫口爭辯道:“可是我——”

“如驚!!”鄭嘯再度提高聲音,打斷了他,警告一般地狠狠瞪著他,一字一頓道:

“刑部捉拿要犯,此為刑部權責範圍,你……退下!!”

聽到“退下”這兩個字,盛應弦還沒有動作,反而是紀折梅哼笑了一聲。

隨即,她收回手,幹脆利落地將那柄劍在手中轉了九十度,劍尖朝向地面、劍柄在上方,遞向一旁。

正好站在那裏的一名刑部衙役楞了一息,飛快地反應過來,意識到這是犯人打算束手就擒的表示,慌忙上來要去接過那柄劍。

盛應弦陡然邁前一步,看起來像是要去捉住紀折梅的手臂一樣。

但下一刻紀折梅就將右手中那柄劍向著旁邊的衙役面前一拋,猱身而上,左臂一揚,手肘屈起,平平推向前方——

她似乎也沒有用什麽令人眼花繚亂的招式,但轉瞬之間,屋內的眾人愕然發現,她屈起的左前臂已經卡到了盛應弦的胸口,狠狠一撞!

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對招中獲得先機的,盛指揮使甚至好像沒來得及反應,就重重吃了一記肘擊,連連後退,咳嗽不止。

他一連退了三四步才穩住下盤,右手捂住胸口被重擊的位置,好像不可置信似的擡起頭來。

而他的未婚妻,正收回左手,負手站在那裏,微微昂起下巴,冷笑道:

“你不是我的對手,盛六郎!莫要再做些徒勞無謂之事了!”

眾人:“……”

而被未婚妻背刺了的盛六郎,則是一邊咳嗽著、一邊擡起頭來望著她。他的眼眶因為劇烈咳嗽而泛紅,看上去竟然殊為可憐。

“咳咳咳咳咳咳……折梅,你……”

他的未婚妻再不看他,轉過身去面向鄭嘯。

“還等什麽?這便走吧。”她淡淡說道。

鄭嘯或許已經看過了她留下的那封信,對目前的情勢和隱衷也有了一點基本的了解,聞言不著痕跡地掃了她身後的盛六郎一眼,點點頭道:“如驚,此間事了,還須速速入宮面聖。杜家那邊,尚有許多未盡之事……”

盛應弦好不容易才壓下那一陣猛烈的咳嗽,但紀折梅已經大步跨出了房門。

而他追之不及,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,目送著她的背影,在一眾衙役的包圍之下,愈去愈遠。

不知為何,他忽然記起了在仙客鎮舉行“仙人之降”慶典的那一日。

那一天他早早地就在遇仙湖畔候著,因為曹十七娘應允要將重要證據藏在繡球內遞給他。也因此,小折梅從曹府如何出奔,他雖然未曾親眼見到,但她身後綴著長長一串追兵,一路狂奔到湖畔碼頭,再在人群裏鉆來鉆去、最後縱身躍上一艘小舟,撐篙蕩入湖中的過程,他還是差不多看了個全的。

當時,他聽到街道上傳來騷動之聲,情不自禁地擠開人群,就要去看個究竟。因為他始終心下緊張又忐忑,直覺叫囂著,要他一定去看個明白——

當他擠出人群之時,就隱約看到在長街的盡頭,一群家丁、護衛模樣的人,緊追著前方一個他已然看不清的小小背影,呼喝著“抓住她!”、“別讓她逃了!”、“曹府捉拿逃妾,餘者讓開!”之類的語句。

他的心下猛然一緊,就要沖上前去。

但她離他太遠,已經擠進了碼頭另一邊的人群裏,將那邊熙熙攘攘的人群沖得東倒西歪。

在沒有拿到證據之前,他就貿然暴露自己的身份,似有不妥——因為只有他或小折梅指證,是扳不倒曹家的;他必須拿到曹十七娘手中的實證。但在曹十七娘出手之前,萬一打草驚蛇,使得曹府發覺證據已到了她手裏,提前攔截,又如何是好?

他心焦如焚,忍不住沿著岸邊長堤,繞過人群,想要去看看小折梅那邊的情形到底如何,她究竟應不應付得來。

但當他終於撥開人群,看到的卻是小折梅身姿敏捷,撐船蕩去湖心,將岸上追兵全數甩開的得意模樣。

呵,當然了。

現在想起來,那些家丁和護衛也一定不知道,他們究竟惹上了怎樣不得了的人物吧——“天南教”右護法,“拜月使”傅垂玉,豈是浪得虛名?她對那些狗腿子手下留情,說起來其實是他們的福分才對……

人在頭腦混亂的時候,往往會聯想起很多雜七雜八、互不相連貫的事情。

盛應弦的腦海中,下一刻就跳過了那顆繡球究竟是如何被拋下的,而直接跳到了小折梅以長篙挑起落水的繡球,雙臂一振,將繡球拋向他的方向,朗聲喊道“弦哥!接著!”的情景。

那時他心下一喜,明白他們已勝利在望;或許是有意在小折梅面前賣弄一下身手,他在繡球的飛行路線偏離的時候,沒有用手去夠,而是以蹴鞠的盤帶顛球之技,以足尖勾回、膝蓋墊起,左右腳來回交換顛球,炫了一整套腳法,方才將那顆繡球攬在手中,夾在臂彎之下,含笑向她望去。

彼時天清氣朗,湖面上徐徐風來,芰荷輕擺,站在一葉蓮舟上的小娘子,腰肢盈盈一握,當風而立,衣袂飄飄,身姿宛若天女。

他感到自己心下一慟,忽而有一點喘不過氣來。

那時的他,立於堤岸之上,年少得志,青雲在望;而湖中的小娘子,引他心旌動搖,神為之奪。

但是又有什麽關系呢?她就是他的未婚妻,待得來日完婚之後,他們就將永結同心、白首偕老,一輩子在一起。

那時候,湖中彩船上的歌女唱“沼上嫩蓮腰束素”,唱“花開未老人年少”,唱“近日門前溪水漲,郎船幾度偷相訪。船小難開紅鬥帳,無計向,合歡影裏空惆悵”。

在歌聲裏,他面前的她,漸漸幻化成了如今在重重包圍之下,遠去的一個背影。

那些人,那些事,那些過往,那麽多的不得已……仿佛化成了關山迢迢,鴻溝重重,阻隔在他們之間,無法跨越,難以飛渡。

唯有當日那一曲回蕩在遇仙湖上的漁家傲,仿若一語成讖。

“願妾身為紅菡萏,年年生在秋江上;重願郎為花底浪,無隔障,隨風逐雨長來往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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